「離散」是對自身「存在」的質疑

成為「離散」的人以前,我一直對於自己的存在感到理所當然。

屋企會有我的位置,那一間春天潮濕到會感受到自己同其他物件之間相隔層水氣的單位,是我棲身的地方。 以前住在宿舍,雖然不是自己「屋企」,也可能冇辦法永遠住在那裡,房間會換,人會不停離開或者加入,但也是住得理直氣壯,買衫買鞋不會擔心要搬房或者搬回家裡。或者生活中,從來沒有細想過自己的存在,制度上我有身分證有三粒星,頭暈身慶可以過條天橋去瑪麗醫院,放心交自己出去;社會上再不濟也可以找到一份工作,過上可以養活自己的日子。當初出國讀Master的時候,安慰自己「搞唔掂,咪喊住返去搵人幫手,樣衰就樣衰啲,但無問題的。」

總之,香港無論如何都有我一席之地。

然後,在清醒的情況下做了一些決定,然後就短期內沒辦法回去。

當初以為理所當然的存在,突然就被剝奪了。一開始覺得,「離散」或者「流亡」就是「從此只有眼前路,沒有身後身」,但半年過去,發現自己仍然處於一個被嚇壞了的狀態,幾乎沒有能力為這件事作出反應,以為自己ok,可以面對。

我只是長期處於焦慮的狀態,為了自己的存在而焦慮。

我曾經以為香港是我的歸屬,即使出國讀書、工作,香港仍然是一個可以容納我的地方,只要我願意,就可以回家。學成歸來,就回到那個迫夾又潮濕的城市,落腳,然後就生活。 家裡的飯廳,仍然留著我的位置。

事實上,我從來沒有為被剝奪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理所當然的存在準備過,也沒有可能準備好。

人的未來本來就是充滿不確定,明天出街遇上車禍離世也是一種可能性。但人總是可以回過頭去審視自己的過去,審視你過去對你現在的影響。或者回過頭,還是有些人事物在等你。

但被剝奪了(或者是選擇了放棄)一個繼續擁有自己歸屬的權利之後,即使回頭,其實也看不見什麼,所有塑造「我」存在的東西,已經不再屬於我。能夠清楚記起什麼事情改變了我,什麼經歷影響了我,其實只是提醒我,自己已經沒有「身後身」。

而眼前路,我也沒有方向應該怎樣走。

以前常說,我喜歡做Policy,所以碩士畢業後直接決定讀博士。因為Policy圈子的入場券就是一個博士學位,然後在外國,找個機構工作好幾年,學成之後,就可以返香港然後改變一些東西。

現在已經通過了所有考試,是PhD Candidate,論文寫好就可以畢業。除了擔心論文到底能不能寫完之外,還會擔心就業、簽證、legal status很多很多事情。每天晚上關燈嘗試睡覺的時候,這些擔憂就像跑馬地一樣循環播放,直到腦袋支持不住起身打開電腦嘗試工作,直到天光筋疲力盡才去睡覺。

有好幾個月以為自己真的是為了這些東西而焦慮,真的是為了論文、交稅、簽證之類憂慮。不過現在發現,我是為了「存在」而焦慮。如果不能畢業,找不到工作、交稅出了問題,我在這裡的「存在」就會受到威脅,而生活在「非香港」的地方,我的存在並不是理所當然。不夠優秀、犯了錯誤,就會待不下去。

而我,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。甚至這裡,也不過是我還在讀書,所以才收留了我,這裡其實不是我的歸屬。我是一個expat,一個異鄉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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鄺頌晴 Chung Ching Kwong

貓老母。 IPAC高級分析員。 現於漢堡大學攻讀法律博士,研究個人資料保護/digital rights。所有內容均為個人意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