詹瑞文《單人匹馬》
2003年,全場觀眾戴著口罩的演出。

07年看完第一套詹瑞文的兒童劇,深深被吸引。在屋苑商場逛唱片鋪時,看見詹瑞文《單人匹馬》的VCD(還是VCD的年代,真青春),問准父母就買了。
《單人匹馬》是2003年的演出,全場觀眾戴著口罩。也許在那個時間,仍然肯到劇場和陌生人留在室內幾個小時,是一個很勇敢的行為。起碼當時我記得,每天回家會要先踩在一塊裝在膠袋裏、浸了稀釋漂白水的布上,然後才可以進家門。每天戴著口罩出街,之後停課了留在家中,每天新聞就是報道死亡人數、染病數字、那位醫護人員殉職了,「淘大花園」、「8A病房」成了禁忌。03年還有七一,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雙親表示想上街;03年還有「問責制」,還有「偷步買車」。這一年,社會上很缺乏信任。
在這樣高壓的社會氣氛下,詹瑞文演活了好幾個角色。
「呢個係一個島,佢個名叫做慘不忍島」
一個卓越的售貨員,傳銷Seminar的設定,一件件貨品,一針見血指出香港慘不忍睹的狀況。
一瓶護膚品:le啫,搽了面皮瞬間加厚。售貨員表示有一位葉太買入了15打,面皮比家中張席夢思更厚。
一對喇叭:小喇叭。售貨員寄語,一個人一定要懂得在憤怒時刻表達自己立場。老闆減人工?老細小喇叭。電視節目不堪入目?去清水灣無綫小喇叭。去遊行示威?小喇叭。
一個制:問責制。售貨員話,有事一定要投訴。偷步買車一定要投訴,但投訴了有冇效呢?「冇,因為呢個係問責制,唔係負責制」
一個風扇:人格風。一經使用,人格即時提升。售貨員大力推薦娛樂圈中人、狗仔隊、雜誌編輯使用。
一個島加一隻手:慘不忍島加特手。「呢個係一個島,佢個名叫做慘不忍島。一個卓越嘅人一定要擁有自己嘅地,慘不忍島就係今日你同我嘅田地。」有特手就可以自己搞政治、經濟,售貨員話「唔好靠人呀,靠唔住架」。如果搞壞了,就把它丟棄吧。
然後最後售貨員大酬賓,將特手拋至台下,送給觀眾帶回家。
「因為你哋心中有鬼」
「國之淪亡,必有妖孽」
一位名為「戇居士」的道士,話觀眾心中被一些事纏繞,一字記之曰:「妖!」妖作怪,令人在街上可見標奇立異的服飾會不能自控地「妖」出聲。妖作怪,令人讀報紙新聞時會情不自禁「妖!你老味!」於是,道士決定捉妖上身作法證明自己所言非虛。
戇居士話原來香港作為福地,但淪落如斯田地的原因,就係觀眾養鬼仔。
「97大限之先, “鬼佬”响香港搵埋搵埋,而家個個有兒有女,你哋仲唔係養鬼仔?仲有,你哋成日話『舊時好過而家』,舊屎沖咗落吐露港俾中華白海豚食緊喇舊屎!」正正因為香港人太喜歡舊屎,所以被下了降頭仍然懵盛盛。
第一降為盲降。心眼盲了,就如行屍走肉,「人哋做乜你做乜。人哋食屎你食屎」。
第二降是賤降。中降者,唔賤格嘅嘢唔睇,一睇就一定要最賤。有冇發現香港人好鍾意睇邊個同阿邊個又冇偷情,邊個同邊個又係咪二奶呀,邊個邊個邊個關鬼你事咩。
第三降為笑降。「係唔係都搵啲嘢嚟笑!嘻呀嘻呀HEY~嘻呀嘻呀HEY~(觀眾大笑)你哋成日笑嘅時候就唔用個腦諗嘢,呢種叫做冇諗用!冇諗用好大鑊架,冇諗用就會冇諗頭,冇諗頭就會冇卓頭,冇卓頭就會俾人爬你頭。」
逆境英雄症
馬拉松參賽者,得到了「逆境英雄症」,病者會在遇上逆境之時,化作英雄拯救世界。
參賽者自白,從細到大都活在逆境之中。童年埋藏在不足100呎的7層大廈入面,食不中baby boom條水,在社會中浮浮沉沉。終於有錢買樓,但成了負資產。連去書店想買本勵志書,都遇中了《古代英雄完全自殺手冊》。
跑出書店,去到海旁,見到維港中被膠袋、垃圾包圍的海龜,海龜努力突破重圍。海中還有舊屎,海龜不停左閃右避,最終越游越遠,離開了視線。
其他角色,我沒有什麼印象,也不太深刻,就沒有寫了。
我看這套作品的時候,應該未升中學,有大部份的笑位、諷刺位,我都看不明白。那時候暗暗覺得不對勁,香港不是很好的嗎,電視上、教科書上的香港都很好。有時候看鏗鏘集或者頭條新聞,會覺得香港的問題都很抽象,不是像肚餓冇飯食、或者發脾氣被爸爸懲罰般貼身,所以香港應該很好吧。
詹瑞文誇張的形態動作、浮誇的表演,令我覺得很歡樂,重看了好幾次,對白都記得一二。 於是,「問責制」、「偷步買車」、「小喇叭」、「慘不忍睹」這些字進入了我的世界。「香港好似好唔妥」是我看完這套劇後的感覺,香港人好大怨氣,好多累積而無處宣洩的憤怒。
政府不負責任、官員不可靠、群妖亂舞、香港快要被超越、香港人沉醉於舊時之中… 香港好不濟事。這套劇的end tone,將矛頭指會香港人身上,結尾是還有希望的。香港人或者香港,有「逆境英雄症」,也許可以拯救世界,問題是,香港人想不想。
少不更事的細路,哪裡會知道這麼多,但小朋友的強項是模仿,把對白記進腦袋去、記著「問責制唔係負責制」、記住「遊行示威小喇叭」、記住「TVB製作的都是垃圾」、開始會念口簧跟住新聞中的人鬧政府、跟著家姐在爸爸放工回來時從爸爸的公事包中拿當天報紙讀報、讀自己喜歡的專欄、看著家姐開始和爸爸討論哲學政治社會…
那段時間,詹瑞文暴光率很高,在有線有個自己的節目。因為是深夜播映,請媽媽替我錄起來,以後做完功課看。那時候社會風氣還算開放,甚至TVB還容得下飲食節目以外「有風險」的節目。(題外話:TVB的娛樂越來越單一,大部分都是飲食節目,我自己覺得因為飲食節目難以出錯)於是有很多題材仍然可以觸及,諷刺時弊還可以做。
很多人的政治啟蒙是梁國雄、黃毓民,我的政治啟蒙好奇怪地是詹瑞文。
香港主權移交21年,多災多難。03年如果慘不忍睹,現在應該世界末日級別的慘,但未來仍然可以更慘。
我其實很擔心,在我認真回顧童年影響我的作品時,我發現社會環境比03年、比我小時候,收窄了很多。最可怕是,我知道自由一直在收窄,但只有在做回顧時,我才發現原來收窄了這麼多。 一點點的收窄,積少成多,社會變得高壓。我身邊有好幾個小朋友,佢哋到底大個會變成點,會唔會冇機會接觸呢啲作品,會唔會變成傀儡。
以前我可以接觸到的娛樂,有一半都有社會性,例如730檔期在播內地電視劇以前,是播放紀錄片、港台節目或者有新聞性的節目的;遊戲節目有百萬富翁,都是一些有少少建設性的節目… 現在電視媒體上的娛樂,不止「奶共」更是欠缺美感和內涵,是品味倒退的問題。真的,我們越來越像中國。
03年的劇作,每一句sound bite,幾乎每一個笑話,應用到現在還適用。分別在於,我再笑唔出。想起09年LMF發表新曲《揸緊中指》,社會當時大家都以為差無可差,聽得熱血沸騰。接近10年後,再聽,就只覺得無力壓抑。
接近15年,香港發生乜撚嘢事。
可能詹瑞文錯咗,香港人根本無「逆境英雄症」,香港人係有「逆境」同「症」,就係唔係英雄。